偶閱2001年中國文學科高級程度考試作文題目,覺得乙題頗可發揮,一時技癢,聊撰蕪文。既是勞者自歌,亦屬野芹獻曝,借此覆瓿之作,以博觀讀者一粲焉。

該題題目如下:

 

親愛的屈先生:

今夜閒極無聊,翻看朋友給我的電子郵件,赫然發現閣下的電郵,真的令我驚喜莫名。先生你現身處何方,是否仍在汨羅江下的龍王行宮作客,還是早已羽化登仙,到了另一個世界?

郵件裡你自言多年來仍不斷在反思,考慮著個人的所作所為是否有意義。其實這又何苦?「剪不斷,理還亂」,過去了的東西就讓它隨風逝去罷,終日縈思夢繫,追悔追懷,始終得不到解脫,這對自己的身心,是有害無益的。

說真的,我雖然欣賞你的為人,敬佩你那種傲岸不群,耿介自持,卻又充滿唯美主義的浪漫性格;我更欣賞你的文學素養,與及你那縱橫開闔,絢麗多姿的修辭技巧。你寫的《離騷》、《九歌》、《九章》等,成為了我喜愛的古典文學讀物。然而,我始終覺得你是個政治白痴!你投身政治直是一個錯誤的抉擇。你給中國傳統士大夫「學而優則仕」的理論所蒙蔽荼毒,以為治國平天下是學者的天職,而竟未仔細考慮自身性格的盲點,將本來可生活得逍遙自適的你,硬擠於荊棘滿途,瘴氣烏煙的政治大醬缸中;但仍懵懵懂懂,自詡行為絲毫沒錯,終日說甚麼「踵道不渝」、「九死未悔」,結果為政敵所乘,流放瀟湘。最後更因你個人的執著,走上自毀之路,真是愚不可及!

屈先生,當你反思你過往行事是否有意義時,是否有思索過自己的政治知覺是何等的幼稚?!你以為你是楚國貴冑,出任懷王佐徒,入既可與君王共商國事,出則為外交使節,盟會諸侯,就以為懷王對你寵信無間;將令尹子蘭、大夫靳尚等一輩政治小丑不放在眼內,對懷王委以腹心,實行甚麼忠言極諫。唉!你真是患了政治失心瘋!你縱未聽過英相邱吉爾評論政治就是一個糞缸,誰攪行愈臭愈出色的名言,也當略聞與你差不多同期或稍後的孟子和韓非等人的偉論。孟子說:「趙孟之所貴,趙孟能賤之」。韓非說:「人主有逆鱗」。閣下縱如何了得,畢竟是趙孟之貴,一旦得罪趙孟,則貶謫刑戮,必接踵而來。何況你毫不忌諱,直諫楚君;要知人君所喜的是諛辭美言,所惡者是揭他的瘡疤,因此剛正不阿必敵不過吮癰舐痔,你落得這麼慘淡的收場,理故然也!

屈先生,儒家教人做君子,然而政治根本就不可能有君子!為政者必須懂得左右逢源,還要學會模稜兩可,唾面自乾。閣下如有機會來今天的香港政壇參觀參觀,必然有助提升你玩弄政治的級數。今天我們香港人一致推舉的政壇教父,若不是他深竅左右逢源之學,早就被打成孤臣孽子,永不翻身!我們那位原來娉娉裊裊,如今卻一變而成巾幗不讓鬚眉的立法會召集人,若不是她懂得變臉大法,以她那聞殖民政權將劃上句號,竟簇然下淚的舉措,又何能繼續在政界叱吒風雲,唱她的「江山如此多嬌」?至於香港今天有數的權貴達士,又有那幾位不是忽然愛國,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的!?屈先生,你那些滿腦子的「踵道不污」,真的是食古不化,害你不淺。再者,閣下雖是楚人,也當看過孔夫子的《論語》,仲尼嘗云:「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」。孔子談仁心仁政,為政者大可不理,但這句卻是金石良言。小人與女子在政治上永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,是必須小心處理的。然而你既不屑與小人交往,又錯誤估計小人蟻聚起來那股摧枯泣朽的力量,直是置己於敗絕危辱之境了。至於懷王那位寵妃鄭袖,那就更不用提了。你不懂結好鄭袖,給她有機會在與懷王雲雨巫山後參你一本,你的下場早己注定了!屈先生,你花了這麼多時間進行反思,是否己明白了這個道理?!

為政者必須懂得見挫不辱,明白老驥伏櫪,含污忍垢以待來時的道理。閣下不能容於懷王,甚至不能容於頃襄王,也無須自傷自殘,終日沉吟澤畔,弄得形容枯槁,最後竟蠢得以死明志。要知你的死是你的政敵最樂見的。你要救國,就要與政敵作持久戰,望天假以年,有東山再起的一天。近代中國政壇偉人鄧小平先生,他受的烏氣豈比你少,所遭受的政治折騰豈比你輕,但他始終堅毅不拔,三落三上,終以其遲暮之年帶領中國走出困窘,起翻天覆地的變化。閣下一旦見逐,就只識愁眉苦臉,自傷自憐,寫寫甚麼的「哀州土之平樂兮,悲江介之遺風」,「哀南夷之莫吾知兮,旦余濟乎湘江」,卻不考慮如何積極進取,扭轉乾坤,你的自沉與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自沉昆明湖一樣,除了同樣製造一齣悲劇外,對整個國家民族,都是沒有多少的價值。

屈先生,其實你是位多才多藝的人,你的楚辭,與宋玉并駕,擅名千古,自不待言。在你的作品中,我甚至發現你是一位極有品味的文人,你不單是一位美食專家,也是一位服裝界的奇葩。你提出的「朝飲夕蘭之墜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」,是何等高格調的飲食體系,現今東瀛流行的「懷石料理」,想不過是東施效顰而已。至於你以夕蘭墜露,秋菊落英入饌,較諸今天香港流行那些甚麼天九翅,大網飽的海派奢靡食風,雋永不知多少倍;如你生於今日,甚麼楊貫一、陳東等名廚,也當為閣下馬首是瞻。至於閣下服裝設計的天份,更是前無古人。閣下既幼好奇服,及長不減,終創出了「帶長鋏的陸離兮,貫切雲之崔嵬」的獨特時代風格;你為「山鬼」小姐設計的那襲「披薜荔兮帶女蘿」的服飾,真是世間的絕活,端顯出她那種高貴綽約,不吃人間煙火的撩人意態。假閣下不是心存旁騖,沉溺於政治這淌混水,至難自拔,以先生的聰慧,不難成為當時的山本耀司,路易士威登,為我們中國建立起品牌,垂名宇內,不至今天我們中國人仍是挾洋自重,穿夷人的衣服而自詡懂得穿衣那麼可憐!

屈先生,恕我直言,你雖有天才,可惜錯用,你雖有理想,卻不懂政治現實。你最初不選擇做一個藝術家,一個自由快活的創作人,卻義無反顧地躍進了政治的泅淵裡,是你人生的最大失敗。屈先生,你最大的缺點是沒有自知之明,為政不在正直仁厚,反在於狡詰多術,縱橫睥睨,你和與你同期的秦相張儀比較,不論機心智謀,都相差太遠了。屈先生,希望你經過這累世的反思,真的豁然開解,不要再受那不愉快的歷史片段所困惑,歇斯底里地陷溺在無止境的追悔告忿怨中。你的辭賦,已經令你名懸日月,永垂不朽,其實你當應感滿足的了,還要求些甚麼?良夜無寐,就此回你這個郵件,希望你能滿意。祝

永享仙福

 

陳葛存敬上

二ΟΟ一年十二月十八日